青梅江上鲜
或许十年前,我还读着青梅煮酒的故事;或许十年前,我还信着青梅竹马的传奇;或许十年前,我还能吃到一种来自长江的,非常鲜美的,叫做鲥鱼的鱼。
我想最多不过十年之前,鲥鱼这种江鲜在市场上还是非常常见的,尽管在这座北方的城市,买到这种鱼也十分容易。当年鲥鱼应该是在全国都有分布,我却愿意想象它们是从长江千里迢迢地过来,伴随着一声声刚抓的新鲜啦便宜啦的叫卖声,被开膛破腹,摘去内脏,由一只只或粗糙或细腻的手拎了回家去。
鲥鱼上市的时节,总是四五月份,此时的鲥鱼最是抢手。往往它们还在水里游着,边被老饕们盯上,然后可能再过几分钟的功夫,便被以一个买方和卖方都很满意的价格出售,还再附加上几句评论说这时的鲥鱼是最让人馋虫大动的。
也是啊,四五月的鲥鱼,就像正当季的孩子,过了这一季,就枯了,柴了,加多少调料都不是个味儿。可是错过了这一季的鲥鱼,再等一年就又可尝到;错过了这一季的孩子,也许,就得再等一生了。
鲥鱼是一种通体覆盖着青灰色鳞片的鱼,唯腹部是白色的。若单说形状,和鲫鱼有几分相似。不同于鲫鱼的是它的性子要烈的多,往往在那狭小而拥挤的鱼池里将自己碰到伤痕累累,即使被掏得只剩下一具空壳,它们也那样睁大了眼睛望着天空,仿佛到死都想回到它们的故乡去,回到那没有污染的,清凌凌的江里去。
当年正是我躺在床上输着名字绕死人的大瓶药水守着一台现在看来十分愚蠢的电脑就无视了童话书的年代。白纸黑字代替了机器猫和迪士尼的梦想国度,电脑和书桌代替了毽子和跳绳的五彩斑斓。那时估计除了《轩辕剑》和《仙剑》,还剩的乐趣便是吃鲥鱼了。
等着吃鲥鱼的时光总是漫长而快乐的。我搬着小木凳子坐在烟火缭绕的厨房门前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她麻利地洗净鱼腹中的血腥,以熟练的刀工沿着鱼骨和鱼肉的纹路将整条鱼切成一片一片,宛若一只只展翅欲飞的蝴蝶。灶台上那一碗琥珀透明的黄酒是用来给肉去腥的,鱼肉经过了这一道工序便会更加可口。往往等她给鱼肉去完腥后,放在火上的砂锅中的盐水已经开了,里面翠绿的葱花和黄色的姜片随着水翻腾着。她便将鱼肉下锅,盖上盖子用慢火细细煨着,一会儿香气便四散开来。
鲥鱼端上桌来的时候,那敦厚温实的砂锅仿佛盛着一段美好的时光。盖子一开,水灵的葱末浮在乳白色的鱼汤表面,连同它一起浮在表面的还有几片油星,光可鉴人。舀一勺鱼汤浇在米饭上,米饭顿时鲜香无比,每次我都能吃个干净。
雪白的鱼片边缘翻卷起来,如同蝴蝶的翅膀收了停下来。夹一片来尝,细腻滑软,鲜美甘甜,好像顺着喉咙滑下去的果冻。我是个急性子,可这鲥鱼偏偏多刺,吃的急了,难免有鱼刺扎到嘴。这时往往哭丧着脸转向母亲,而她便温和地笑着安慰我,小心翼翼地替我拔掉鱼刺,再叮嘱一句。可我从来还是老样子,刺一拔,就开始欢吃,然后又被刺扎了,便继续转过来看她温和的笑脸……
鲥鱼究竟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是当我把不管是青梅煮酒还是青梅竹马都抛到身后飞快成长的时候么?是当我在其他同学一起踢毽子跳大绳自己却无法参与时猛然发现整个童年全部遗失在了电脑游戏和小说里的时候么?是长江边上建了无数的工厂,烟囱的森林取代了树木的森林的时候么?江水已经不再清澈了,那些鲥鱼还那样拼了命的想回去么?
张爱玲说人生四大恨,其中之一便是恨鲥鱼多刺。而因为鲥鱼的灭绝和人们对这种生物的渐渐陌生,竟然被误传成鲫鱼,何尝不是一种遗憾。
大约在2002年的时候吧,据说在长江流域捕获六条鲥鱼,一时间被以高价抢购一空。可事后经专家鉴定,那些不过是鲫鱼而已。专家说鲥鱼已在中国绝种的同时,也不无乐观的说,目前正在从美国引进鲥鱼。如果成功的话,不久以后,市场上便应该又可以出现这种久违的江鲜。
……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那些青梅竹马的时光,那些烈性子的鱼,
已经,离开很久了。